溪流潺潺,文井深深——袁鹰(2)
【发布时间】:2006-07-03
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,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,浓云滚滚,电闪雷鸣。文井同志担负作协党组副书记重任,工作和心理的负担可以想见。他当然不能回避上级布置下来的任务,战战兢兢,努力执行。但他更以纯真的人品和深刻的思想给同辈人作出表率。我列席过那些年作协的几次政治运动的集会,气氛热烈,火药味很浓,在当时的大背景下,到处都一样,而且不得不如此。发言者有的是随波逐流,有的是言不由衷,也有的是别有用意,今天回想起来,自然也可以付诸一笑。然而我记不起文井同志有过疾言厉色的发言,或者对被批判者有过戟指斥责。他未必都赞同这些“批判”,未必真认为那些他熟悉的人果真要戴上这样那样的帽子,但他处在那个位子上,不紧跟执行又能怎么样呢?我看到他常是默默地坐着,冷静地注视热度不断升高的会场,散会时也是默默地退场,看得出是强压住内心的波澜。
六十年代中,那场黑色的恶风兴起,三年大乱之后,中央机关的干部都被送往“五七干校”。1969年夏季某一天,我正在王府大街作协附近的电车站,忽然遇到文井同志和侯金镜、李季、张僖三位从作协机关走过来,大约去灯市西口乘8路电车回住处。四位一律短衣裤,每人挟着两只麻袋,劫难中不期而遇,且喜都还无恙,互相注视,会心一笑。电车站上不便多谈,何况又是在作协门口,一不留神,就会祸从口出。文井同志告我:“明天就去五七干校了。”我问去何处,他说远了,湖北咸宁,离长江不远,古云梦泽。我说:“你可是回老家了。”他笑笑,问我近况如何,我说几天后也要去干校,是郊区房山县。文井同志点点头:“哪儿都一样。”匆匆握别,连“珍重”二字都不便说,谁也不知何时能再见,何时才能走出那黯然的岁月,不免都有点怅惘。但文井同志却仍是一脸沉静坚毅的神色,他亲历过延安整风以来的多次风雨,不会像我们那样惶惶的。
一别四五年,1973年他奉命回来主持按周恩来总理指示恢复业务的人民文学出版社,着手整理被林彪、江青一伙摧残破坏得如同瓦砾场的出版事业。他带领一批有心人披荆新棘,开辟蒿莱,力争在满目荒芜的文化园地出几本可以看的书。那时即便重印几本史籍,也如雪中送炭,王府井新华书店就会出现排队争购的现象。作为主持人,艰难辛苦自不必说,还要应付来自上下左右的明枪冷箭。那几年见面不多,我只从其他同志处听到他的处境,为他在泥泞中奋战深感敬佩。
“文革”结束后,他没有回作协工作,却不时读到散文新作,思想深沉,意境隽永,更能体现他一生不慕荣华、淡泊名位的品德。隐居东郊红庙北里普通的单元宿舍,远避日渐浮躁的红尘,过着清淡的日子;闭门读书,静观世态,认真反思自己的过去,对某些蝇营狗苟、追名逐利的丑行不屑一顾,甚至在交谈中都不愿提起。而对登门造访或者远道来信的青年朋友却热情相待,寄予厚望,如同他对未来总是充满了乐观。有一次我劝他:“你吃得太简单了,也要注意点营养。”他仍然淡淡一笑:“简单点好,营养足够了。”似乎比起战争年代,每顿午饭有一只鸡蛋、一根黄瓜已经很不错了。
近日读《文汇读书周报》上发表的他1997年8月做的一文,题为《我欠的债》。据文井同志的女公子严欣久女士介绍,此文曾在香港《大公报》发表(原题为《心债》),在内地还是首次同读者见面。作此文时,文井同志已到八十四岁高龄,但他记着多年来记在心上的对亲人、对朋友要还的债,特别是对早已故去的夫人李叔华同志的债。文章只有短短五百字,却使人中心怦然,几乎泪下。李叔华同志,我五十多年前在东总布胡同46号他们住处见过几次,至今还依稀记得她端庄秀丽的音容,文井同志如今可以去偿还心债了。
遗体告别礼堂门口,横幅上五个大字:“你仍在路上”,是从他晚年一篇散文题目《我仍在路上》套来的。是的,他仍在路上,他永远在行进。文井文井,是口深邃的、永不干涸的井,长久地哺育和启迪着后来人。